这段时间诸事缠身，血压一直居高不下，以致用缝衣针放了好几次耳血和指血。我问孩子们：如果妈妈突然倒下，你们该当如何？老大说先求助邻居呼叫急救，再请他们帮忙联系使馆，同时也用微信告诉姨妈，让她赶紧飞过来接应。老二说平时不惹妈妈生气不让妈妈着急妈妈就不会有危险。但我还是要求他们记牢护照、身份证放在哪里，银行账号和密码写在哪个备忘录，以及房本和遗嘱收在国内哪个抽屉。
交代完这些没两日，就在我疲惫不堪、躺下来刷手机（我已经好久不看闲杂消息）的时候，推特上的“正在关注”项下，跳出一位王姓女士的推文，说老武突发心梗，在清迈大学附属医院抢救，有心跳，无意识。
我先是一惊，随后淡定，以为小题大做，或者是他又在玩儿什么行为艺术博眼球。他比我大两岁，负担比我轻上天，无妻无儿无压力，吃吃喝喝穷开心，所以我认为不至于要命，顶多是中度酒精中毒。我搜索了一下，发现转发和评论者寥寥无几，那些跟他称过兄道过弟的人几乎都没反应，也就未以为意。
我依然过我的日子，忙我的大事小情。
我跟老武相识几年，关系疏疏淡淡，有限的交流中，他总是充大，而我最讨厌威压，所以经常一通火药味儿后不欢而散，过段时间他又忘得一干二净般给我推送个链接，或者抻一个话题。他熟悉我的脾气后有所收敛，但背后讲过我不少坏话，多半是由于我不买他的账，少许是因为我盖了他的风头。对于他做的手脚，我有时生气有时笑，但更多时候是不和他一般见识，因为我知道，那些只是他的毛病，而不是他的人品。他有很多毛病，吹牛、好面儿、刚愎自用、重视功名地位、轻视女性……但他没往死里坑过人。他一旦明白自己不占理，当时当面不肯撂架子，还要保持嘴硬，但是私下会悄溜溜地改正。比如他以前一提女性就满嘴“这个娘们儿”“那个娘们儿”，我呛他之后，他似乎再也没那样说。
我和他见过两次，一次在清迈，一次在燕山。
2023年秋天老武到芭提雅，我问他来不来清迈，他说因为野夫房子的事，一提清迈他就烦，所以不一定去。但是不久后他给我发信息，说他住在了古城。我去看他，给他带了一条烟，并提出请他搭桥会会李承鹏。他痛快答应，并且很快兑现，几个人一起吃了顿火锅。他咋咋呼呼，骂骂咧咧，明明对清迈房产很关注，却又假装不上心，既要表现得超然事外，又盯着机会压轴出山。他只对野夫不满，却无视李承鹏的诸多疑点，处处维护。我对他的观点不以为然，指出他的疏漏和矛盾，他就声色俱厉地指责我不懂，说他自己身经百战阅人无数有多牛逼。我据理力争，他就避开事实和证据，只说我不该疑心太重，不能一根棍横扫一大片，要分轻重和远近。我性子急，免不了冲他吼，骂他糊涂烂账、混蛋逻辑，见我真翻脸，嘴比刀子锋利，他吃不消，就“好好好OKOKOK”一通，避开话题。
同年12月份我和孩子回国度寒假，他也结束云游，已经回到燕山石化的家里，于是约了再见一面。老武家的楼很旧，房间极小，简单装修。外边天寒地冻，屋里也冷风飕飕，因为窗户全敞着。他说怕我不适应烟味儿，所以提前通了通风。他张罗煮茶，我点了颗烟，他嘿了一声，说，忘了你会抽烟，那还是把窗户关上吧，省得受这洋罪。我说留着。
我问这么小的空间怎么可以搞创作，他说另有画室。他就此展开，讲他最为壮烈的一段经历，是荣耀也是梦魇；讲他拜师学艺，用画笔复原最惨烈的场景；讲他放浪不羁，用吃喝嫖冲淡内心的失落与悲凉；讲他的坚持与迷茫、期冀与绝望；讲他一生未娶，是因为既无力承担任何责任也不想把任何无辜人拖入无尽的深渊。收尾的时候，他说自己有很高的地位，有许多粉丝，有三十年不减的影响力和一呼百应的号召力。我既满怀悲悯，又心生嘲意，想这个同龄人的悲剧人生，既有意义，也无意义；想这个人的嬉笑怒骂，其实都是挣扎与自欺欺人。他跟许多和他同时代、同经历的人一样，有热血沸腾的青春，也有凄冷的暗夜，有高度的自我认同，也有日益一日的失落，有桀骜的表象，也有深埋的恐惧，有一豆微弱却长燃不熄的希望之火，也有被现实遗忘抛弃的尴尬。全都是虚无。他全然知晓，却不能承认，不敢承认，一旦承认，一切坍塌。
我把话题引回清迈，跟他聊合院的一位女邻居（也是他多年的朋友），一起为她的退房成功感到庆幸，又详聊了屠夫和李承鹏。他说屠夫有勇无谋，自己是唯一敢于站出来支持他的某某人士；说李承鹏对他一直很尊敬，他也肯定李承鹏的光明磊落局气仗义。他说最气不过野夫这样沽名钓誉唯利是图地糟蹋道义资源，让我提供材料，他来曝光，我婉拒，理由是我的材料只有我自己才能用好，别人无从下手、炒不出味道。他又建议我开油管做节目，把清迈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一个题材就够说上三五个月，保准火，野夫保准栽，我说我根本没有拿这件事换口粮的打算。他带我在楼下的京瓷涮肉吃火锅，我要结账，他不肯，说大钱没有，小钱不断，过日子还是不成问题。他说他这辈子能留下的就是三样东西，一是名号，二是某个题材的画作，三是一笔不大不小的存款，画早晚会见天日，钱给它捐了，名字呢，只要那件事不被人忘绝，他的名字就一定会有人提及。
2024年底，清迈战火重燃。老武很积极，很兴奋。他想调兵遣将，指挥我时，被我撅了回去，因此对我颇有微词。他跟人说，我写的文章不好看，没战术，打击面太广，不该向李承鹏发难，甚至还说，我摆不正位置，明明比李承鹏江湖地位低很多，却在《最后一次写大眼》里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我骂他瞎折腾半天，脑子里还是“跪”的思想。
但是，都过去了。无论我再活多久，他都不会再跟我掰扯任何问题。我写这篇文章欺负他，他一个字都回不得，我完胜。因为，他的侄子已经抵达清迈，医生说，可以拔管儿了。
从清迈的朋友处得到这个消息时，我有虚幻的感觉。我给初一打电话，问她知不知道老武的事。她说一直忙，且不方便上外网，所以不晓得。她了解详情后，沉默良久，告诉我，老武曾跟她很认真地深聊，说他攒了三百万元，死后要捐给真正需要且配用的人。
初一说，他是那样的自以为是，指手画脚，疯疯癫癫，但唯有安静的时候，才是掏心掏肺的真实的他，真实的他很悲凉，很善良。
那一刻，我想，老武不是完人，甚至缺点远多于优点，但，没有人是完美的，没人有资格要求他完美。他，无需任何背景板，安静说话的那一刻，就是他做人的底色。他在意的是否被历史记住，理想是否实现，在“人”字面前，黯然无色。
我跟初一说，好多人愿意他死。她不解，问我什么意思。我说，他死了，身后无人，哥们儿弟兄就无需随礼；他不死，回头活过来一查这些天的网，那些过命的交情竟然一声都没吭，多尴尬。
死了好，一死百了。
我把护照、身份证、账号、密码、房本、遗嘱的事又叮嘱了一遍孩子们。所有人都终将谢幕。
[ 此貼由sharksir重新編輯：2025-11-06 17: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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