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L·弗里德曼
原载:纽约时报
我今天想谈的,是一种并非来自生物学的流行病,而是一种横扫政治光谱、由各方领导人不断作出怯懦、不道德、毫无原则的选择所造成的道德疫情。上一场生物流行病——新冠疫情——是一种看不见的小小病原体,让我们的身体染病。而这场道德怯懦的疫情却赤裸裸地摆在我们眼前,正在腐蚀维系美国社会的公民纽带。
有三件事始终让我心绪难平:共和党如今面临着一个他们拒不直面的新纳粹问题;进步左翼有一个他们不愿承认的亲哈马斯问题;而犹太民族与以色列也有一个迟迟不愿处理的激进犹太定居者问题。
虽然这三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它们的共同点比表面更多。共和党阵营中的新纳粹分子梦想着一个“从大海到大海”的白人基督徒美国,尽可能排斥多样性。约旦河西岸的激进定居者想要一个“从约旦河到地中海”的犹太国家,尽可能排除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同样地,哈马斯的圣战分子想在这一片土地上建立伊斯兰国家,尽可能排除以色列犹太人。
它们还有另一层共同性:他们现在根本不在意隐藏自己的极端行为或真正意图。一切都摆在网络、在视频里,明目张胆。他们没有一丝羞愧。
第三个共同点,是他们如何彼此互相滋养——每一方都拿对方最恶劣的行为来为自己扭曲的立场辩护、添柴加火。美国共和党内的新纳粹借全球对西岸犹太定居者暴力的批评——再加上以色列在加沙的过度举动,来为自己公开宣泄反犹情绪找到借口。
犹太至上主义定居者,以及以色列政府中支持他们的人,则把哈马斯的残暴当成道德豁免权,为他们在西岸对巴勒斯坦人的随机袭扰辩护。最近,以色列右翼甚至大张旗鼓地试图阻止对那些被拍到虐待巴勒斯坦囚犯的狱警进行起诉。
与此同时,哈马斯则声称以色列试图控制耶路撒冷的阿克萨清真寺——伊斯兰第三圣地,再加上监狱中对巴勒斯坦人的虐待、以军和定居者在西岸的暴力行为,把这些统统列入他们发动 10 月 7 日大规模屠杀以色列犹太人的理由。
但真正让我作呕的,是它们的行为竟在各自政治共同体内部被越来越多人理解、开脱甚至正常化。
把这些现象放在一起,我们就能清楚看到:二战后曾在西方民主国家占主导地位的自由、人本主义秩序,正经历一次全面的崩塌。那些我称之为社会“红树林”的无形规范——原本用来约束、过滤、缓冲那些虽合法却偏离常理、煽动仇恨的行为,正在被连根拔除。
反纳粹的路德宗牧师兼神学家迪特里希·朋霍费尔在他的集中营即将被美军解放前不久,被希特勒的手下绞死。人们常引用他对道德责任的那句评语:“在邪恶面前保持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邪恶。上帝不会让我们免于责任。不发声也是一种发声,不行动也是一种行动。”
而这,恰恰就是如今正在发生的事。看看周围,听听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真心尊重那些来自左、中、右不同立场、抗议以色列在报复哈马斯行动中造成数万名巴勒斯坦平民伤亡的人——无论这些是附带伤害,还是看起来更像是蓄意的。这样的抗议说明他们的道德感依然健全。
但我至今仍对两年前 10 月 7 日深夜由三十多个哈佛大学“巴勒斯坦声援组织”签署的声明感到震惊。声明说:“我们,下列学生组织,认为以色列政权应对所有正在发生的暴力负全部责任。”那是在哈马斯不分对象地杀害大约 1200 名以色列的男人、女人、孩子、士兵和老人(其中包括在音乐节上遇害的 360 多人,以及约 250 名被绑架者)的短短数小时后。更重要的是,那份声明是在以色列还没有出兵加沙做出报复之前就发布的。
当亲哈马斯的示威者把所有问题都怪到以色列头上,却对哈马斯的杀戮、性暴力和绑架视而不见;当他们忽略哈马斯所代表的一切——比如其反 LGBTQ、反民主、反犹太、压迫女性的极端伊斯兰主义意识形态,而这些本该让所有人都感到反感;当他们也无视那些温和的、非哈马斯的巴勒斯坦人过去和现在为推动两国方案、以替代武装斗争所做的努力时,在我看来,他们其实是在向世界传递一个讯息:让我们愤怒的不是以色列做了什么,而是以色列存在本身。因此,消灭以色列必须优先于任何对哈马斯的批评。
这种想法是严重扭曲的。别以为只有极左翼的人才会这么想,事实远不止如此。
可惜的是,很多以色列人和海外犹太人也戴上了类似的有色眼镜。几乎每天都有类似下面这样的报道出现,比如以色列《国土报》最近的一篇文章:
“10 月 7 日的袭击,以及以色列随后对加沙的大规模破坏,也在被占领的约旦河西岸点燃了一场致命的定居者暴力浪潮。在以色列军队在加沙杀害超过 68000 名巴勒斯坦人的一两年里,约旦河西岸也有超过 1000 名巴勒斯坦人被杀。新的定居者前哨以惊人的速度建立,导致整个巴勒斯坦社区被迫迁离。这一过程往往在以色列军方的协助下发生。……面对这些事实,亲以色列的右翼似乎正试图系统性地否认这一现实。”
以色列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以及一路为他撑腰的同路人——其中当然包括在他长达18年任期里,始终在华盛顿为他提供政治保护伞的亲以游说组织 AIPAC,对以色列及犹太民族长期安全造成的伤害,比任何一名哈马斯武装分子都来得更深。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们主导并纵容了以色列安全最关键的三根支柱被逐一击碎:以色列的民族团结——“比比”始终选择以分裂而非团结的方式执政;以色列一贯坚持的民主价值和司法独立;以及它在战争中始终努力维持的人道主义底线,尽管这些准则在历史上并非每次都做到一致。
如今,这三根支柱正被内塔尼亚胡及其盟友砸得支离破碎,而根源只在于他们对吞并约旦河西岸那股疯狂的执念。以色列此刻面临的严重威胁,全都来自内部。
而美国这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Politico 近日曝出一段 Telegram 群聊内容,参与者是来自四个州的青年共和党组织负责人:“他们称黑人为猴子、‘西瓜人’,还幻想把自己的政治对手推进毒气室。他们谈论强奸敌人、逼他们自杀,并称赞那些据说支持奴隶制的共和党人士。”其中还掺杂着大量反犹太主义言论。
美国副总统 JD万斯却轻描淡写:“没什么好看的。说到底,孩子都会做傻事,尤其是年轻男孩。他们讲一些前卫又冒犯人的笑话,很正常。”
青少年确实会犯错——可《Mother Jones》调查发现,参与聊天的11名共和党工作人员里,有8人的年龄实际上在24到35岁之间。
当然,特朗普总统一如既往地没有半点谴责。就像他完全不介意塔克·卡尔森最近与尼克·富恩特斯那场热情洋溢的访谈一样,那次访谈还顺势替富恩特斯的白人民族主义、新纳粹倾向张目。
毫不意外的是,特朗普替卡尔森辩解的理由,主要还是围绕他个人的自尊:“他这些年一直说我好话。”既然卡尔森称赞过他,其他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特朗普本来完全可以说:卡尔森当然有权采访任何他愿意采访的人,这种自由不应被压制;但富恩特斯公开轻蔑美国犹太人的言论让他深感不安。可特朗普和万斯都没这么说——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自己的选民里有相当数量的人持有这些种族主义、反犹的观点,而在中期选举之前,他们绝不想冒险得罪这批人,特别是这次选举预计会非常胶着。
我们已经堕落至此。过去,美国也曾有政治力量试图利用反犹情绪冲击白宫——比如那些在1940年希望让臭名昭著的反犹主义者查尔斯·林德伯格参选的人。但在万斯和特朗普之前,还从未有人把反犹当成维持权力的常规手段。以色列过去也曾出现过犹太至上主义者(如梅厄·卡哈内)当选议会,但从未见他们掌控国家防务政策,直到比比把钥匙交给了他们。我们这些年也见过无数支持巴勒斯坦的游行,但印象里从没有任何一次在哈马斯大规模屠杀以色列平民后,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替其开脱。
这就是社会规范是如何崩塌的,而它们一旦倒下,便会把整个社会一起拖下去。
所以,我想对特朗普、万斯、内塔尼亚胡以及亲哈马斯的抗议者说一句话。正如莉兹·切尼当年对那些对特朗普煽动1月6日国会暴乱视而不见的共和党同僚所说的那句——“我想对那些为无可辩驳之事辩护的共和党同事说:总有一天唐纳德·特朗普会离开,但你们的耻辱将永远伴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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